俄罗斯:墓园里的生日
- Qingling
- Jan 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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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an 8, 2023

"在我的岁月里,我一无所获,只有一堆纸,斑斑点点地染着黑色的墨,还有一些画幅,杂乱而新奇,上面是种种不同的线条,色彩,和谐地堆砌在一起。在这些零散的纸张和杂乱的画幅里,我买埋下了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的美梦,犹如农民把种子埋在地里。" 25岁的纪伯伦说:“我不知道月亮围着我转了多少遍,我绕着太阳却已转了25圈。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光明的真谛,也不懂得黑暗的奥秘。”
25岁的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过了生日。走在7月莫斯科的街头,似乎这个月的第九天与其他任何一天并无太多的不同。一样的太阳,一样的风,公交车一样地走走停停,行人一样地匆匆。这个日子的特殊全来自于主观粉饰的仪式感。年年如此,用以庆祝凭空被馈赠的生命。或者说,留给在我的宇宙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们郑重地对我说“生日快乐!”
清晨开始,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手机屏幕刚暗下去又亮起,再暗下去,几秒后又亮起。关注汇聚的日子,总是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欣喜,夹杂着一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错觉。搭地铁去往红场,广场上零零散散地飘着粉色的气球。红场边上的国营百货商店古姆在派发气球,不知是什么节日。被气球吸引的我忘记了去列宁纪念堂,国家历史博物馆,也不着急参观彩色的洋葱头教堂,随着人流径直涌进了百货商店。出来时心满意足地牵了两个涨得大大的氢气球,在风里摇摇晃晃地摆。广场上的气球线末端大多牵着个稚气未脱的蹒跚孩童,或者绑着个婴儿车。管他呢,生日当天自当任性一回。望着红场上点点跃动的粉色,抬头偶见一两只不慎脱手的气球悠悠地飞上天,直到消失不见,心想俄罗斯人还真是热情,专门吹气球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国人庆祝生日。
离开了热情洋溢的红场,我前往离克里姆林宫约4公里的新圣女公墓,去拜谒俄罗斯众多名人的栖身之所。契科夫、叶利钦、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还有赫鲁晓夫都安葬于此。这里,还有两位中国人:中共前期主要领导人王明和他的妻子。政治的分歧引向了他落寞的后半生,最终葬身他乡。1974年3月,写完《中国共产党五十年》后的第四天,他就一病不起。在偌大的墓园中,我并未找到这位高中历史书上与“左倾主义”,“右倾主义” 和“教条主义” 这三个十恶不赦的”主义” 紧密相连的”犯错分子"的墓碑。据说,在一颗柏树的树荫下立着他着中山装的半身青铜像。花岗岩的墓碑上用俄文写着:王明--中国共产党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杰出活动家。很难想象,若这尊墓碑立在他的故国,功过该会被如何评说。怕会是另一番景象吧。站在不同的历史角度,就看到不同的景致。无知的我看不透多层面的历史。权力的历史往往只留给草民们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轮廓。我只听说过有着莫斯科留学背景的王明熟习马列经典,28岁就凭真才实学被推举掌握了党政大权。高中历史书容不下犯错分子的成就。当然,王明的革命的成就,已只字无存。对历史的叙述方式,对往事的选择性记录也是一部历史,甚至是一部更重要的历史。透过层层迷雾,我看不懂真实的王明,正如我看不懂国家博物馆那张多次被改动添人删人的巨幅开国大典油画。有人说,与其认为王明是客死异乡,不如说他是魂归故里。想想我的高中历史书,这似乎不无道理。
走在倾圮的墓碑之间,踏着长了青苔的小路,左右侧皆是先人。他们的一生被高度凝练成墓碑上的几行字,或者一尊雕塑。飞行员仍穿着飞行衣,舞蹈家着舞鞋长裙。哲人托着下巴依旧在思考,军人行军礼的手再也放不下来。孩童在黑白照片里笑靥如花,而墓碑上的花已经枯萎。军官胸前成排的勋章凝练了一生的沙场硝烟,画家依旧笔耕不辍。左顾右盼之间,我可以读得出这些已逝生命力最强的音符。纷纷繁繁的几十载光阴在戛然而止的时候被高度凝练成一座雕塑,或者几行字。这样的总结未免遗失了故事的细节和丰满的血肉。但能够被凝练的人生必然有过一段强音。普通人的生活往往难以总结,纷繁复杂的日日夜夜即使未曾虚度,也难以提炼。若有幸给自己做个雕塑,恐怕只能雕刻上柴米油盐的调料罐子罢了。
墓园,以其轻,以其静,以其避世,以其不争,让人对生命的重量分外敏感。碑石上的生卒年,墓碑前艳丽的花朵,总是能牵扯到生命的神经。死亡太抽象,虽然知道那一天必定到来,但生活平稳前进时总觉得死亡无限遥远。事实上,死亡的降临,可能在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也可能在明天。总有一天,我会在地球的某处长眠,被人遗忘。被过路人好奇,这个生活在另一个时间域的人又怎样的遗憾。或者,没有机会被过路人好奇。每每想到这里,总觉得太多的来不及,来不及发光发热,来不及去爱该爱的人。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一个问题:如果明天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你要怎么过。我通常不屑地瞥上一眼,从未认真思考过。这怎么可能嘛,我头脑清醒,四肢健全。淡定的人会讲,生命最后一天要像平平常常的一天一样过。但我一定不会如此淡然,想必要拼了命地飞到父母身边,飞到爱人身边,分享最后的时刻。
在巴黎的住所,楼下是整齐的花园,花园墙外是一片社区墓地。日日拉开窗帘就能见到灰色的碑石和彩色的花朵。园门每天准时开启,定时锁闭。时不时地有人进来,手里捧着一束花,在墓园的某处沉吟半晌,然后离开。每次凝视窗前的园子,总会觉得对新一天的开始无比感恩。活着,真是好。偶尔会想,死了,也真是好。两种状态都是生命的存在形式。既来之,则安之。正如纪伯伦在25岁所说“我未曾忘记过死,也不曾对它不忠,但如今我也热爱人生。死与生对于我来说,都有同样的美。” 小人物的墓地只有几块石头,不如新圣女公墓雕塑的繁华。墓碑上除了生卒年和名字,往往只有简短的题字:"一个好爸爸",“将永远被铭记”,“上帝与他同在”... ...走在墓碑之间的时候,也会想,如果用一句话总结一生,我希望墓碑上写什么。这个问题就像面试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样难以回答。“一个好奇的人?”, “一个热心的人?”,“一个不知道该如何总结一生的人?”,或者干脆不要费尽心思关心身后之事。若无”留的生前身后名”的愿望,何必在意功过如何评说呢?再说,又有多少人会对一块倾圮墓碑上辨认不清的字迹感兴趣呢?
“25年前,时光挥起大笔,
在世界这本奇异的大书上写下了一个字。
喏,我就是那个深奥费解的字,
他一时象征着空空如也,
一时又表示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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