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拉西卡巴Piracicaba:远方的家
- Qingling
- Jan 1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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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an 8, 2023

一张木板余料钉成的桌子立在两个人形支架上,一把白铁管椅子(腿上微微锈迹),一张艳丽的红座椅沙发,一台从未用过的望远镜(估计因为不曾认为它还可用),一张木床,一个老式的电视柜(被我用作了临时衣柜),这是我在巴西皮拉西卡巴(Piracicaba)的家。我仿佛还能感觉到巴西的冬天从门缝吹进来的凉爽的风,能听到那只调皮的黑黄斑点花猫清晨推门而入开始抓毯子上的流苏,也能闻得到上班前友用那只银色锡壶煮黑咖啡的提神香气。
在巴西工作的两个月里,我住在同事家的客厅。这是一所居民聚居区的小房子,前厢有客厅,厨房和三个卧室。后厢有个小仓库,也改做了卧室。虽然狭小,但建在比院子略高的平台上,睥睨前厢和小院,倒也自成一格。园子里种着各种奇异的植物,红绿相间的辣椒,还有嫩绿的生菜。我临时住在客厅,虽白天是公共空间,总有人烟,但也独享了整个房子最大的空间。无人时,说话尚有回声。六月到达巴西,赶上了这里的冬天。虽最冷气温不低于十几度,但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在大房子里也常常深夜觉得清冷。好在,晨光一来,室友揉着惺忪的睡眼半睡半醒地准备早餐时,整座房子就热起来了。
住居谈不上舒适,物资也多有匮乏之感。在巴西这个“豆子王国”,除去黑咖啡搭配面包的早餐,顿顿饭离不开豆子。豆子加米饭,再配上一点杂烩的蔬菜或者肉类。黑豆,红豆,白豆,花豆,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豆子后,我开始相信巴西人均每年吃豆子可以达到13公斤。我的室友们堪称豆子狂热爱好者和煮豆专家。每天吃豆子,也顿顿津津有味。豆子煮烂了,混合各种调味料和蔬菜就是一餐。临吃时,还要从一个玻璃罐子里抓一把木薯粉洒在上边。木薯粉吃起来有种吃生玉米面的粗糙口感。吃了两个月的豆子和木薯粉,并不觉难以下咽,但尚未感受到其中的妙处。想必,这就是巴西的寻常餐桌,取最低价可得的食材用最原始的烹饪方法,快捷地满足能量所需。
巴西的国宴级料理不是烤肉,而是“黑豆饭” (Feijoada)。煮得糯软的黑豆,混合猪心猪肝猪尾猪肠煮烂,撒一把盐,当豆有肉味,肉有豆味时,把这你侬我侬的混合物舀起一大勺浇在米饭上,撒上木薯粉,拌来就能大快朵颐。巴西当地的米一定是一粒一粒可以数得清楚的,毫无中国日本米的粘糯绵软。那样的米是巴西人不喜食用的,正如我领受不到干硬米粒的妙处。米饭一般混合蔬菜和香料煮熟,而不是白米饭。给室友做西红柿鸡蛋盖饭时,我拒绝了室友殷殷切好的准备与米饭同煮的圆葱土豆,坚持做了白米饭,只是为了衬托出赤酱澄黄的色泽,并不夺菜香。但室友们的巴西胃并不买帐,称白米饭是“懒惰的米饭”(lazy rice),太过寡淡无趣。那豆饭用的是穷人可得的豆子和米饭,还有猪身上不为食客和贵人们青睐的“边角余料”。原料的廉价暗示了其发端。据说黑豆饭是黑奴们得了富人家弃之不用的猪下水并视如珍宝的美食创造。数载已去,黑豆饭不再是黑奴饭,上达星级餐厅,下至街头巷尾。各地有各地的做法,且每位厨师都会自豪地宣称自己的最为正宗。这倒是巴西人的可爱之处,自豪与热情熔炼成了极度的待客自信。在他们中间,会不自觉地笑起来多露出几颗牙齿,走起路来跨大了步伐。
虽住不舒适,食不领味。但这个简单的住处是为数不多的在辗转途中让我视之为家的地方。到现在还会时时想起,想起在院子里支一铁架,烧大块木炭烤肉,伴着朋友自制的有巧克力苦重味道的黑啤酒,烟雾缭绕一个下午。夜晚睡下,竟闻到的毯子浓浓的烟熏味,数日不散。我想,这份念想,是因了这里的生活给了我难得的肃清静谧,和对简单生活的热忱。
室友是位于皮拉西卡巴圣保罗大学的刚毕业的学生。圣保罗大学在这里的分校以农学闻名。整个大学就是一个种植园和农场。我在那里采过棉花,摸过长在树上的鲜绿色咖啡豆,还亲手割了一棵橡胶树,看白色的橡胶粘腻地从伤口慢慢渗出。刚刚毕业往往物质尴尬,我们极少买菜,偶尔去菜市场一般是生日,或者巴西在世界杯期间赢了球,或者为了特别的聚会。在菜市场丢弃的篮子里,也捡过尚可食用但卖相已无法招徕顾客的朝鲜蓟。回家剥了皮,水煮后撒了盐,一起围坐在桌前,切成小块分食,竟颇觉美味和雀跃。
厨房是我们的重要聚居地。巴西人的饮食习惯有着浓厚的欧洲气息,这要归因于漂洋过海而来的葡萄牙殖民者和欧洲移民。但巴西人确有着东方的群聚特性。他们喜爱聚会,热爱派对,愿与朋友成群结队。也爱分享食物,抽一根烟,喝一杯酒。茶余饭后的闲谈间,提及巴西国酒(Caipirinha),室友便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甘蔗酒要教我调酒。卡莎萨(Cachaça)是当地种植的甘蔗酿造的蒸馏烈酒。皮拉西卡巴盛产甘蔗,是重要的生物燃料的产地。Caipirinha制作的方法很简单,卡莎萨,混合青柠檬汁和砂糖,加上少许冰块,就是全部步骤。然而,比例极为重要。越是简单的食物,就越难以把握。就如书法里最简单的“人”字反而难写出韵味。室友口授亲传的调制比例令我颇有自信可以胜过大多数酒吧里的调制的Caipirinha。至少离开巴西后,怀旧时去酒馆点的那些杯巴西国酒,味道都有失偏颇。或青柠檬过酸,或吝于加入足量的甘蔗酒,或冰块融化过快稀释了调酒的口感,或砂糖太多,甜腻有余,清爽不足。又或许,只是因为我没有坐在巴西那个窗户微微漏风的厨房。那第一杯在厨房里调制的酒,盛在一个高脚杯里,而桌上坐了五个人。我有些不知所措。室友让我尝后,自然地呷了一口,然后递向了右手边。一圈过后,酒已见底。“In Brazil, we share” (在巴西,我们喜欢分享)。 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与朋友如此自然地共享一杯酒。
皮拉西卡巴可以说是个小城,城中心有一个菜市场,人声鼎沸。正值世界杯,菜市场的棚顶拉了无数条彩带,彩带上挂着成百上千面塑料的绿黄相见的巴西国旗。从住处到市中心有二十分钟的脚程。若不是室友陪伴,全然找不到路,我也被告知不能单独外出,这里治安并不尽如人意,而且在这小镇的外国人少之又少。两个月,似乎没见过除我之外的中国人。每次出门,都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虽说身在小城,但也可以说是在农村。除了圣保罗大学,市中心几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和几家工厂,这里就是街清林肃的居民区。通常,家家锁门闭户,少见人影。公交车在皮拉西卡巴非常罕见,时间间隔在半小时以上。车何时来也没有准确时间,于司机,全凭他的心情,于客人,只能站在路边苦等。那公交车可能下一分钟就来,也可能不来。这个小城镇的基础设施就如这里的的物质生活条件一样地删繁就简。
Piracicaba的名字意思是“鱼停止的地方”。这里原是渔村,沿着皮拉西卡巴河流洄游产卵的鱼游至这里就被天然的瀑布屏障挡住了去路。巨大的水流落差让无法跃龙门的大鱼们浩浩荡荡的旅程至此告一段落。渔民们受自然的馈赠,捕得河鲜,缘水而居。皮拉西卡巴河边至今还存留着渔民捕鱼居住的棚屋。他们多被改造成了餐馆,棚屋是储藏室,放着烧制鱼需要的家什。而餐厅则是露天的,简易凉棚就搭在河边。坐在塑料凳子上,右手边是奔腾的大河,左手边是烟雾缭绕的烤鱼炉子,早已熏得焦黑。那大鱼被从中切开,夹在两片铁网中间,在炭火上炙烤着。不需要太多的调味,自然地风味直接承在彩色的大盘子里。表皮焦酥,肉质鲜极。往日的渔村只是在河边尚存的棚屋大排档里留存着往日的气息。游客是断然找不到这美味的所在,就算碰巧经过,怕也是瞧不上简陋粗鄙之地。事实上,皮拉西卡巴这片乡野之地,几乎没有游客,就连巴西人听说我去了皮拉西卡巴也瞪圆了眼睛,也不忘嘲笑以下那里的乡下口音。那惊奇劲儿,就像我跟北京人说我去了某“孙家沟",某“刘家坳”一样稀奇。
巴西所见,是未发展与发展的奇妙对比。在这个似乎没有经济进步的村镇,却藏着工业巨头Caterpillar 。它在皮拉西卡巴有诺大的厂区和现代化的基础配套设施,宛如城中之城。受邀参观了Caterpillar厂区,参观了全自动化的流水线,吃了营养均衡搭配的员工餐,目睹了一望无际的厂区。当然,还膜拜了产品秀。我坐在露天看台上,铿锵的背景因为从音响里传出,叉车模特们从临时搭建的黄土坡背后缓缓开上来,在坡顶左右旋转,精准用机械手臂铲起黄土,执行各种任务。漫天黄土,音乐激昂。私营部门的引入常被视为经济发展的催化剂。然而城中城之外,依旧破墙败瓦。建在低廉低价地区的戒备森严的工业世界,只向廉价的劳动力敞开门,世界之外,难分一杯羹汤。
这个河畔的小城,简单,也复杂,像一个远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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